壬寅夏，余獨(dú)涉水滿。行至毛納村，遠(yuǎn)聽黎歌含情，道旁古松林立，三山環(huán)擁，其境甚幽，遂循聲而入。時(shí)三伏，此地不甚熱。黎民古道熱腸，夾道相迎。村舍依山而建，庭前屋后綠蔭相擁，花枝招展，類世外桃園之居。村口有涼亭一，亭基泉聲汩汩而歡。入亭稍歇。山風(fēng)徐來，不覺入夢。山間蟬噪甚巨，驚有人語而醒。起身涉亭外山泉，甚冰，喜其清澈見底，濯足良久，竊言此清涼世界也，不思?xì)w矣！耳畔有人朗聲笑對：“此小丘耳。峰頂諸仙相聚，方乃極樂之界也。小友若有登臨之興，可愿同往乎？”循聲而望，道旁立兩長者：一載斗苙，長髯及胸，身著儒衣，其貌甚偉；一披巾拄杖，體略瘦，神情矍鑠。長髯者自稱坡翁，披巾者謂徐祖。余欣然應(yīng)邀。及至村口，豁然開朗，五指諸峰隱隱懸于云霧間，其勢若萬千丈之危。余止步畏之。坡翁哂之，曰：“行綠水青山之間，壯美無數(shù)，宜且行且樂，何做畏言哉？”徐祖亦曰：“小友莫畏，積跬步以至千里，悠然神往，頃刻而至矣！”由是余勉力隨行。
是行山道曲折狹仄。向前數(shù)里，道旁人影綽綽，皆觀一石崖。及至，得見崖上刻有丘文莊《五指山》詩：“五峰如指翠相連，撐起炎荒半壁天。夜盥銀河摘星斗，朝探碧落弄云煙。雨霽玉筍空中現(xiàn)，月出明珠掌上懸。豈是巨靈伸一臂，遙從海外數(shù)中原”。大草縱橫，頗見功力，詩意雄偉開闊，一派儒者豪氣。坡翁略駐足，捻髯微頷首：“君弼之后，瓊州文教大興矣！”徐祖曰：“詩意雄強(qiáng)，有坡仙之勢。坡仙適瓊，瓊?cè)擞懈Ｒ樱 逼挛绦υ唬骸鞍胄寻胱韱栔T黎，竹剌藤梢步步迷。但尋牛矢見歸路，家在牛欄西復(fù)西。海南之旅，茲游奇絕冠平生，莫說瓊?cè)擞懈＃K某亦有福耳！”
再行數(shù)里，路沒于林蔭，周遭盡重陽木、雞毛松、三角瓣花、蝴蝶樹、坡壘、榧、韶子、紫荊等千年古樹，皆長勢偉岸，呈數(shù)人合抱不攏之雄姿，綠蔭蔽天。林木間穿行，時(shí)有山泉咚咚，雉雀啾啾，猿蹤如魅，觸目所及皆巨藤、藤竹、桫欏、紫芝、幽蘭、鳥巢蕨、石斛類 ，尤巨藤長蔓若怪蟒纏繞，橫跨山體，屢次受驚。或見危石懸于頭頂崖壁，長藤纏繞，森然欲下墜，令人膽寒。或有根瀑相疊成墻，古榕連體成林，老干屈曲做虬龍盤踞狀，蕨類、地衣、苔蘚相附其上，根葉蒼翠。或有千年古樹壽終橫臥林間，紫芝叢生，蟻巢累累，千孔萬洞，腐朽化土，兩翁輕跨而過，嘆息連連。山間亦有瀑鳴。循聲尋去，見一飛瀑自數(shù)十丈巨巖上傾瀉而下，勢若飛虹。瀑底巨石作犬牙交錯(cuò)狀，水擊而石立，水花四濺，其聲若洪荒巨獸怒吼。瀑底匯泉為潭，深數(shù)尺余，寬數(shù)丈。三五銀鱗悠游潭中，荇藻皆可辯。潭面霓彩迷離，雜花相簇，蜂蝶環(huán)聚，鹿獐涉泉止步欲飲，恍若幻境。坡翁嘗言此間有廬山三疊泉未有之趣，奇觀頻現(xiàn)，不勝吟哦之興，去日當(dāng)擬韻句志之。稍歇，及上，山勢益陡，泉聲漸杳。路既沒，只知緣依稀人跡面頂而攀。時(shí)扶石而上，時(shí)援藤而爬，時(shí)穿洞而過。偶有片云掠過，紫煙繚繞，恍若夜行，雨聲嘀嗒成片，衣物盡濕，冷甚。坡翁遂解隨身酒葫蘆，三人同飲之。酒味略甜，后勁頗足。坡翁朱顏白髯，手舞足蹈，憨態(tài)可掬，歌曰：“垂天雌霓云端下，快意雄風(fēng)海上來，快哉！”徐祖與余叩節(jié)相和，相顧而笑。
中午，抵五指二峰峰頂。峰頂呈千丈崖壁危立之勢，崖深無底，山風(fēng)如吼。環(huán)顧，崖邊松枝斜插如虬，隱約云霧間，若水墨松卷圖，三人皆嘆鬼斧神功之妙。縱目遠(yuǎn)瞰，千山若碧濤跌宕，洪波起伏。徐祖曰：“此處頗有子美‘一覽眾山小’之妙，‘蕩胸生曾云，決眥入歸鳥’道盡此景矣！余窮一生涉足華夏名川大山，極盡眼界之奇。嘗困于天塹，獨(dú)缺瓊州山水一篇，頗以為憾。今日之行，得嘗夙愿，甚慰。此間果別北方眾山。度其山勢雄偉，巍巍乎不下五岳之高危。論其物豐植茂，華夏諸山，當(dāng)以此山為甚。恨少人識耳！”
坡翁亦然之，曰：“余素服子美狀物貼切之工，然‘蕩胸生曾云’句終狀東岳登臨之趣，應(yīng)景而論，似未若余昔日拙句‘千山動(dòng)鱗甲，萬谷酣笙鐘’，徐兄意下如何？”徐祖擊掌稱妙。
余亦興甚，遂把百年來熱帶雨林變遷史述于兩翁，言及數(shù)十年前黎村苗寨外狼煙四起，古樹慘遭砍伐，橫倒成片，遂成熱帶雨林面積銳減，濁水橫流之禍，兩翁憤懣切齒。論及近三十年嚴(yán)抓雨林保護(hù)，行綠水青山即金山銀山之策，其青山碧水，萬類競佑已見端倪，一路攀援所見皆成印證，兩翁亦為之歡欣鼓舞，曰：“自然萬物皆有靈性，青山巍巍綠水長流，天人合一，誠千秋功業(yè)矣，善哉！”得行所見頗多，余亦窮極思索終得一韻，求教于二翁。
詞并序曰：壬寅秋，與坡翁、徐祖同行雨林景觀，有所感觸，試填《滿江紅》志之。
峰影重疊，林蔭密，危崖斜峙。撫巨木，雉飛猿遁，竄逃如矢。藤掛如蛇清湍急，連天飛瀑驚千里。喜河山，愛綠水如藍(lán)，叢林綺。叢林綺，黎母祀。擎五指，何堪比？漫山魚鱗動(dòng)，壑蹊逶靡。勢若海空吞黛色，滔滔碧浪跌幅起。佑萬類，芝菌亦滋繁，千秋史！
坡翁曰：狀物可矣，意境差強(qiáng)人意。
徐祖曰：略得眼前景致之要，小友情趣可嘉。
……
旋爾白云橫繞，峰頂危崖僅見半截，環(huán)顧皆影綽難辯。山風(fēng)徐拂，云層呈七彩狀，其深處仙樂隱隱，恍若人影疊疊。余訝坡翁有先預(yù)之能，欲旁顧二翁相咨不可得。
余大懼，張惶四顧，高聲急喚二翁。
空中忽有呼喚音，仰觀，坡翁、徐祖談笑于云層，向余作揖，旋逝。余惶急，張臂蹬腿欲躍，失聲大叫而醒。
時(shí)，清風(fēng)拂拭，余尤身臥毛納黎村涼亭，耳畔掌聲頻起，黎歌歡快，絲弦悠揚(yáng)……
注：
①水滿，指五指山市水滿鄉(xiāng)。
②君弼，即姜唐佐，海南瓊山人，宋朝文學(xué)家，蘇東坡的學(xué)生。
本文獲2022年海南省文聯(lián)“雨林時(shí)光”主題文藝作品創(chuàng)作全國征文活動(dòng)三等獎(jiǎng)。